在车上坐了近4个小时,不由自主地睡着了。当再一睁开眼时,竟发现自己清醒在两排白杨树间。没有叶子,树干直直的挺,路淡淡的延伸。枝桠楞楞地交错,从近处到远方,从灰青到淡淡的说不清的颜色,像墨汁滴上水漫漫地散开,是玻璃的感觉,清爽得一触即碎。
爷爷是从这里走的——不知他老人家离开这里是否也是走在一条白杨遮蔽下的路——爸爸常常提起这里就是我的老家。但父辈们的感情只能给我增添一些想象和些许的渴望,倒是这两排白杨让我喜欢上了就要到达的这座不大的城市。
我一直渴望有这样的感觉:在两排白杨夹击下行走,在树干上无数睁开的“眼睛”下行走。那是顾城诗中的白杨,是北方平原上风中的白杨。白杨有眼睛,只有白杨才有眼睛。车子驶出天津,接近杨柳青的时候,路边有两排柳树,虽也没有叶子,但枝桠弯着,颔着首,迎风吐着清新的鹅黄绿,柔美得很。但树干上没有眼睛,这便缺了许多。
眼睛是说不清的,在白杨的众目睽睽之下进入沧州,我知道沧州对我也必会是说不尽的。
同样是在两排的白杨间,经过泊头——中间夹杂着成片的梨树,白色的梨花还没开。这不怪它们,是我没来对时节——我来到吴桥,这个杂技的故乡。
在江湖文化城,一个68岁的老人,戴着瓜皮小帽,坐在桌后,桌上简单的道具是几粒小豆,在他的手下来回飞动,像零星飞过的鸟清晰可辨。简单的道具,简单的手法,双方都知道这只是件手疾眼快的事,只需猜那粒豆会“变”到哪个碗下?我一次也没有猜中,我的没猜中均被老人猜中,瓜皮帽下的眼睛,是真正过来人的眼睛,沉得让我没法对视。有无数的人如过江之鲫,在眼下走来,又走过,眼睛会像风滑过树的肌肤一样,亲过每一个过客。
同样是一个60岁的老人,健壮得很。很幸运地选中了我与他配合,他让我拿着一个大铁球,放进他的口中,然后他将把球吞进肚子里,再用丹田气顶出来,铁球将他的口中喷出,在空中慢慢地落下。我看见他的眼睛正看着我,就像看他的儿孙,皱纹已布满脸上的每一个角落。风会在皱纹间留下细尘,风很大,吹得我们不得不时地眨眼,或是紧缩着眼角的肌肉。但我仍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中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。那是饱经风霜却依然真诚的眼睛,乌黑得不带一点杂质。
我还没有回到沧县的东花园村,那里是爷爷和奶奶出生的地方。我知道在那里还会遇见许多双眼睛:许多双眼睛会像爷爷奶奶,也会像我;许多双眼睛正注视着麦芽一点点绿起来;许多双眼睛会让我的眼睛湿润起来,而不是风沙的缘故;许多双眼睛还会像白杨树斑驳的树皮上的“眼睛”一样,沧桑在脸上。
我还可以想象我离开那里时,也会是在白杨下,会有无数眼睛注视,正像我来时一样。
在笔直的白杨树下进入一座城市,一座虽小却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城市,再在白杨树的注视下离开,这将让人感动不已。